试论尤今作品的文化特色与语言特色

熊笃 熊宇飞

每个地域都有其特殊的草木花卉,地域的存在与否,常常决定某些作物的出现与否。从这个意义上说, 地域也即一种自然气候,它是农作物果实出现的先决条件。同样,文化土壤也是如此,它相当于一种精神气候,对某种特定的文化果实的出现也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新加坡是一个以华人为主体的社会,华语与英语并为官方语言。在文化上,东西交融,既有儒学的盛行,也有民主的昌明。这种特殊的文化环境必然造就出特殊的文化人才,而尤今就是其中之一。近年来,尤今的作品在大陆大行其道,在读者群中也有极好的口碑。由于影响甚大,对其作品的深层研究也受到学术界的关注。本文即是从文化学和写作学两个角度为切入口,对尤今的作品作一个浅显的分析与探讨。

一、文化学上━━ “扩延的华文化情结”

在五?四时期,中国社会曾兴起一股“西学东渐”的热潮。当时的时代精英们竭力呐喊,鼓吹“民主”与“科学”的魅力,号召打倒“孔家店”。凡对传统文化坚贞不二者统统被斥为“桐城谬种”或“选学妖孽”,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因为一种文化固有的生命周期既然大限已到,再不换血,则势必坏死。何况按照历史内在的运行规律,20世纪初叶正是西方现代文明如日中天之际,整个世界的主流是依托于它们才能存在的。然而,人们没有想到,西方文明也有其自身生命的周期性,同样会在一定时期内坏死,这就需要另一种文化作为补救。所以在20世纪晚期时,已有西方学者在惊呼:“我们必须去孔子那里寻求智慧!”而新加坡作为一个华人群体的国家,不管其社会设置、国家管理已如何西化,文化的根子却还是东方的,因此它不但在推行西方文明上获得巨大成功,在对当代新儒学的发挥上也大有创举。

五?四时期即有新儒学之说,以梁漱溟、冯友兰、熊十力等人为代表的新儒学家们,宣扬对传统文化加以改良,以顺应时代的发展。后来,熊十力的三名弟子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落户港台,遂成“海外派”,与其师辈们并称为“新儒学八大家”。由于他们身处已完全西化的海外,在学说上也便有了更独立的创新,使传统儒学与西方文明的结合上迈进了一大步。时至今日,以杜维明等为代表的当代儒学在海外华人圈中更是盛极一时,新加坡也几乎成为当代儒学研究的世界总部,各种国际儒学研讨会、儒学大师的讲学、国际华语大专辩论赛等活动络绎不绝。据闻,新加坡的小学道德课本里即有《论语》篇章,宣称用它可以培养出最圆满的人格和情操。可见儒学在新加坡文化世界中充当了何等重要的角色。这就使表面西化了的新加坡在内核上仍是以华文化为主导的,只不过这种华文化是一种与西方文明相互取长补短后的“新型华文化”而已。

尤今显然深受这种“新型华文化”的熏陶,从她的作品中,处处可以找寻到华文化弥漫的气息,以及“东学西渐”式的思维。下面从两个方面来分别探讨。

1.从“伦理精神”到“宗教关爱”的扩延

儒学从根本上说是伦理学,讲究忠、孝、仁、义,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认为少年人应孝顺双亲,恭爱兄长,诚实重信,博爱万物。这一切,都是从一个“爱”字生出的。所谓“父慈子孝,兄友第恭”都是指相互的爱,在中国文化里用“孝”字,在西方文化重就有“爱”字(此论见南怀瑾《论语别裁》上册第17页),中国的“孝”来自于儒学,而西方的“爱”则来自于宗教。《大学》里又说:“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的是由内而外,由近及远,视天下国家为个人生命的扩延,正所谓“天人合一”,天下万物即是“我”体的延伸,则爱“我”便须爱万物。这与西方宗教中的“博爱”精神也是相通的,何况孔子也说要“泛爱众”。

在尤今的作品中,特别能感受到她对于人与人之间“爱”的看重。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以下字句:“回来新加坡,我常常想起那几天美味可口的朝食,然而,我知道,真正使我难忘的,实在是那张笑脸━━ 那张灿烂如花的笑脸。”(《旅日谈食》);“坦白地说,留给为最深刻印象的,还是乌拉圭的国民。”(《人间乐土━━ 乌拉圭》);“让我恒远难忘的,其实也不是那面的味道,而是包裹在面条里那敬业乐业的精神”(《精华》)尤今看重的是人,特别想去发现的也是人性的关爱。在她的游记中,字里行间处处洋溢着她与丈夫“詹”之间琴瑟和谐,风雨相伴的幸福;又有接到母亲漂洋过海寄来的蛋糕,品尝母爱亲情时泫然欲涕的记述。不论身在何地,尤今总能敏感地捕捉到展现人间挚爱真情的一幕。如在土耳其,日夜操劳的老两口儿,相濡以沫,在平淡的生活中体验人生的真趣;在南非开普敦,一对老夫妻“共同畅饮岁月酿成的美酒”,“努力把暮年的那一盏原本黯淡的灯点得更璀璨”;在缅甸,一家人在跳动的烛光里共食粗茶淡饭,享受宁静安详的天伦之乐等等。这些都是用伦理之爱的“眼”去关照世相的结果。

同样,尤今自己又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地球是我家,而我,爱这地球上的每一户人家。”(《地球是我家》)又有人比喻说,地球对于尤今而言,就犹如一座大厦,大厦里每户人家的大门,她都渴望能够叩一叩。这既是儒家推及及人,兼爱天下的精神,也是宗教关怀的博爱精神。尤今的足迹遍布世界80多个国家,这其中固然有经济高度发达,生活极其幸福之处,如欧美各国;也有事事难如人意,处处步履维艰之地。如亚非穷国。但在尤今笔下,无一例外地流露的是对它们的喜爱之情。所有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有可喜可爱之处,这种喜爱无等级、无差别,一视同仁,等量齐观。因为,正如她自己所言,地球就是她的家,她爱地球上的每一户人家。这就是由“伦理之爱”泛化出的对万物之“博爱”。

2.从“大团圆心理”到“悲剧精神”的扩延

中华民族善感乐生,崇尚圆满,习惯于以超然的、了悟一切的态度看待生活中的不如意处,深信一切不幸终将过去,结局必是完满的,这就是所谓的“大团圆心理”。大团圆心理有三个层次的意义,其一,重今生,强调现世的意义,不问来世,因入世之心而热爱生活;其二,凡事喜欢从正面的、积极的角度去审视,有意淡化负面的色彩;其三,深信结局必是圆满的,因此从不放弃希望。

在尤今的作品中,这三个层面的意义都得到相应的印证。

第一,在尤今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类似下列句子的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共在人间,话人间,爱人间。天下究竟有多少富贵、多少安逸,不必说,更不必盼。”“活着,真好。知足地活着,常乐。”(《共在人间》);“啊,人间有爱,纵是日影西斜,生活依然会焕发出绚烂的光彩!”(《人间有爱》);“这样的汤,这样的饼,让人在吃着时感觉人生实在很美好!”(《荷兰豆汤》)这些都表现了她看重今生今世,热爱实实在在的生活,这就符合“大团圆心理”的第一层。

第二、不管环境多么恶劣,所见所行有多少不如意之处,在尤今的笔下,你很难捕捉到一丝厌恶、烦躁、埋怨的情绪。她总是兴致昂扬地向你诉说她亲眼所见的一样样有趣的事物,亲身所感的诸种情谊。比如肯尼亚,非但经济落后,治安也一场糟糕,但尤今却能让你忘却这一切;在野生动物园步步惊魂的冒险刺激中尽情徜徉;在海边日出月落的千姿美态中自得其乐。老挝的贫穷是不言而喻的,然而读了尤今的游记,会令你几乎和老挝人一样,满足于“一箪食,一瓢饮”的乐趣之中,糯米饭的清香似乎就在鼻端萦绕。这就是喜从正面的,积极的视角去审视事物的表现,符合“大团圆心理”的第二层。

第三,尤今自己说,她“在了无生气的萎谢颓败中,却又窥见了暗暗滋长的蓬勃生机”,比如肯尼亚,曾在非洲经济发展中一枝独秀,后来却因种种原因贫困落后至极点,然而尤今却“在这块土地上慢慢行走,听它一字一泪地倾诉”后,立即开出一剂良药━━ “发展教育,扫除文盲”,深信提高全民素质,就能触及问题核心,从而“改良、纠正、铲除许多病态现象”。这就是对结局圆满充满着希望的表现,符合“大团圆心理”的第三层。

然而,尤今的笔绝非作为粉饰太平之用的,如她所言,她“把每一个国家都当成是刻意结交的朋友,它们有优点,我毫不吝啬地加以褒扬;它们有缺点,我亦绝不包庇地提出批评。”其实,特别关注问题的负面,本来就是西方文化东方文明大不相同的一点。从有古希腊悲剧以来,就形成了西方人在宗教命运感下颤栗的悲剧审美心理。西方人在从事各种活动中不自觉地处处表露着这一点。如西方的新闻报道,喜欢挖掘社会上阴暗灰色的东西,与中国新闻强调“正面引导”恰恰相反,原因即在于前者是以悲剧审美心理为基础的,而后者则是以大团圆心理为基础的。西方的电视节目以血腥刺激见长,播动物片,就放映动物相互间残酷搏杀的镜头;科教片就演切肉开脑,鲜血淋漓;电影则是打斗枪杀等等。从商业的角度考虑,这样较能吸引观众,有利可图,但为什么这样就能吸引观众呢?那些切肉开脑的镜头能吸引东方的观众吗?这就涉及到文化心理的差异了,归根到底,这还是基于西方人“悲剧审美精神”的心理积淀。

尤今作为已完全西化了的新加坡公民,在心理上虽不至于象纯西方人积淀的那么深,这种些微的悲剧精神还是多少有一些的。比如,她在写《黑色的稻米》时,对老挝还存在无数未曾引爆的地雷这个战争后遗症,就“带着一颗流泪的心”,“以笔将这些沾满血腥的故事”写了下来。整篇文章有一股藏不住的压抑气息,悲凉的情绪弥漫其中。在《集中营》一篇中,尤今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对战争发出大声的诅骂,奥斯威辛集中营那毛骨悚然的气息实在来自于作者那不堪负荷的心灵的呼吸。

当然,作者的悲剧心理与大团圆心理的比例是极不平衡的,后者是主流,且几乎淹没了前者。我们分析尤今作品中从“伦理精神”到“宗教关爱”的扩延,从“大团圆心理”到“悲剧精神”的扩延,意在表明这一切都是以华文化为主干的,是华文化的泛化和扩延,是“东学西渐”式的思维。

二、写作学上━━ “英” 语“华” 语,语言“英华”

新加坡人本就熟谙英语,尤今又东奔西走于世界各地,所用皆为英语,而她本身又是华语作家。一个人若同时精通两种语言,则在语言风格上必然独树一帜,大异于人。尤今的作品即是如此,下面从三个方面来论述。

1.造词的特点

尤今在造词上有许多特点,这里只举两个较典型的说明问题。其一是喜欢以叠字将词抻长;其二是喜欢在词前加程度副词“极”并构成排比。符合第一特点的如:“吝啬”之于“吝吝啬啬”;“局促”之于“局局促促”;“褴褛”之于“褴褴褛褛”;“铿锵”之于“铿铿锵锵”;“忠厚”之于“忠忠厚厚”;“炽热”之于“炽炽热热”等。符合第二特点的如:极软、极嫩、极酥、极滑;极美、极艳;极冷淡、极无礼等。

华语的书面语是文言,而文言的再生能力本就是很强的,因字造词是衡量一个人文字功力的标准之一,也是不断丰富华语词汇的手段之一。古代文豪韩愈常能锻造新词,而为天下广为传用,为华语词库的扩充作出了很大贡献。尤今造词的能力说明她华语功力的坚实。但需要注意的是,她造词的特点为何如此奇异,与大陆本土作家大相径庭呢?原因即在于她之“造词”非但是源于华语文言的传统,还谗杂了英文的思维在其中。英文特别强调“语气”,单词无声调之分,只有轻重之别。一个句子会因词的轻重而呈现出大异其趣的语气。尤今的“叠字抻词”实际上在增添一种语气在其中,叠字之后的新词,较之旧词一般语气上要更强一些。同样,以“级”字排比造词,也是英文语气感的再现。英语常用“very, very……”或者“too…too…”的句式以增强语气,尤今此法全然脱胎于英文修辞。这说明在“造词”上,华语和英语两种语言的特色被尤今很好地结合并寓以了凸现。

2.造句的特点

在造句上,尤今的一大特色是把华语中的成语运用英语的修辞方式,在句子的状语和定语中使用得出神入化,使文句如点睛之龙,直欲跃出纸面。

在翻译文学中,我们看到的虽是华文,但心里感觉到的却绝不是华文。那是一种用华文写出却毫无一丝华文味儿的“洋腔”。这洋腔的奥秘在哪儿呢?关键就在于语法结构。在英语里,各种从句琳琅满目,一个句子动辄有定语从句、状语从句、宾语从句、主语从句、同位语从句等若干从句。称为“一个sentence 里含有多个clause”。这些从句在句子里起到了很独特的表达效果。如“万不得已地鼓起小心翼翼的勇气,他搂住这小小的东西━━ 曾经为他所爱而终又璧还他人的女人。”这是完全按照英文结构翻出的句子。前后分别套了一个前置状语从句和后置定语从句,显得怪味十足。外“华”而内“洋”。但尤今的双语思维却使她的句子免去了这层尴尬。她用华语终表达力最强的“成语”来代替英文中的“从句”,在语法结构上又亦华又洋,不拘一格,使句子在表达上,呈现出与黄庭坚“点铁成金”异曲同工的艺术效果。

如在《茶叶蛋》中,这样的句子便俯仰可拾:“一股浓浓的香味不分青红皂白地从横巷子里飘了出来,明目张胆而又穷凶级恶地想要夺取人的魂魄”;“一个大大圆圆的铝皮子锅,正安详满足地坐在温暖的火上,而一缕一缕永垂不朽的香味,便争先恐后地从锅子里泄了出来”;“而孤芳自赏的茶叶,就不问世事地在卤汁里浮浮沉沉”;“……在味蕾上铸出了一种地久天长的感觉”;“茶叶的香味,只是敷衍塞责地染在蛋壳上,蛋白与蛋黄,依然洁身自爱地保持原状原味,丝毫不肯与卤汁同流合污”等等。

换从修辞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句子,就又有比喻、又有拟人、又有重叠、又有对比,而又充满了转折,形成一种棉密、多样而又强大的语言张力。

3.结尾的点化

尤今的作品,行文至终,常有神来之笔,有如画龙者的点睛一笔,使作品立显深刻,满溢哲理之趣。颇似欧?亨利小说的特色,最后一句在整篇作品中能占上一半的份量。

如《雨伞记》中,看前面买伞丢伞的过程,如看一则有趣的小故事,心情轻松欢快。及至最后,突来一句“人世间的许多感情,不正象雨伞一样么?失主被骤来的大雨淋成落汤鸡时,方才忆起昔日雨伞情,太迟了。”顿感一愣,思绪便在缥缈间了。又如《雾里看山》,写两名导游遇到观景机会不佳时表现出的截然相反的态度,使得各自所导的游客兴致也判若云壤。最后来一句“一样的人生,异样的心态,看到的景色,也截然不同。”令人咀嚼再三,玩味不已。

由于尤今干过很多职业:图书管理员、记者、教师、专业作家等,不同的职业经历也使得她的作品异彩纷呈。有的文章是标准的人物专访,如《异乡的天空》;有的则是长篇的通讯,如《游牧民族的悲歌》,在报刊上发表,都是上乘的新闻作品,这是她记者生涯的投影。有的文章又文采斐然,情致缠绵,是标准的抒情散文,如《满天都是童话》,让人不自禁地想起朱自清的《春》,这是她专业作家的印痕。

尤今是在新加坡这块东西文化交融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作家;是一个周游世界,博闻广见的作家;是一个经历不同职业,不同人生体验的作家,她的艺术风格当然是独一无遥、无所雷同的。本文的探讨旨在揭示这样一个主题,即:一个作家身处的特定文化土壤、精神气候是成就其艺术风格的外因内由:而她自身的人生经验、生活阅历则是其艺术风格成型的内在因由,二者相辅而成,遂成就了如此这般的(而非如此“那”般的)一个“尤今”。

主要参考书目

? 《人间天堂》尤今著 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版? 《方格子里的世界》尤今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 1992年版? 《艺术哲学》(法)丹纳著 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1年版? 《诗词曲艺术通论》熊笃著 中州古籍出版社 2000年版? 《论语别裁》(台)南怀瑾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 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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