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情

尤今

小时候,读《灰姑娘》的故事,坦白地说,我最感兴趣的,并不是那双晶晶发亮的玻璃鞋,而是那个在仙人点化下神奇万分地变为车厢的大南瓜。在彩色插图里看它,胖胖的、圆圆的、金光灿烂的、踌躇满志的,让人爱入心坎。它摇身一变为豪华的车厢后,载着盛装的灰姑娘,奔向那个改变她命运的舞会;子夜过后,使命完成,它却又乖乖巧巧地变回一个丰满肥硕的大南瓜。

一直没有机会在现实世界里看到这种让我在童年时代心仪不已的大南瓜。

第一次邂逅它,是在离家万里的沙地阿拉伯。

邂逅它时,竟有一种堕入童话世界的心情。

是一个喧哗的黄昏,火红的晚霞妩媚万分地搭在大地上,成为一张艳丽已极的天然地毯。地毯上,有着堆积如山的水果,西瓜、橘子、葡萄、芒果、香蕉、苹果、杏子、桃子、李子,一箱箱、一筐筐、一箩箩、一篓篓,这里、那里,处处、处处。

我走着、看着、啧啧惊叹。

然后,惊喜万分地驻足。

因为我看到了大南瓜。

大大、肥肥、圆圆,泛着耀眼的金光,得意非凡地躺了一地。在故事书里的插图看它,觉得它福福泰泰地溢满了洋洋的喜气;如今,在现实世界里与它相逢,我发现它在喜气和福气之外,还有一种自我坚持的傻气━━霞光渐隐,个个大南瓜兀自闪着皮上的金光,徒劳无功地与那心怀叵测的暮色相抗衡,挣扎得很苦,瓜皮上那层渐趋微弱的金光,便有了一种凄凉而诡谲的美。

吃力万分地抱了一个,欢天喜地而又步履蹒跚地回返家门。

那么大、那么沉,放下时,桌面都好似不胜负荷地下陷了几分。

在异乡异国幽深的夜晚里,饶具兴味地望着它,不知道它会不会在子夜钟声敲响之前,出其不意地变成一个美丽的车厢,庄严而又庄重地由小老鼠变成的那匹白马拖着,昂然奔向沙地阿拉伯的皇宫?

金光闪烁的大南瓜出现在寸草不生的荒脊沙漠里,犹如童话的再现。地底下涌出的石油,好似无所不能的仙棒,将沙漠里虚幻的海市蜃楼化成了现实世界中具体的巍峨建筑;尽管土地贫瘠得和砂砾并无两样,可是,这个沙漠王国里的市民,却能品尝到世界各地一年四季供应不绝的水果。

次日,剖开这只让我兴奋竟夜的大南瓜,南瓜里闪出的熠熠金光,把我的小白屋照得亮晃晃的。

蒸它、烘它、煮它;做南瓜糕、南瓜饼、南瓜糖水。

啊,区区一个大南瓜,竟变出了那么、那么多的点心,好似一生一世也吃它不完。

那天晚上,在万籁俱寂的沙漠中、在满屋飘荡着的南瓜清香里,我摊开稿纸、敞开心扉,将心匣里的话,一句一句慢慢地嵌进格子里,一行一行、一段一段、一页一页,写啊写的,写毕重读,不知怎的,我竟发现,格子里容纳的,竟不是一颗颗方形的字,而是一粒粒圆形的瓜,啊,是南瓜呢,然而,揉了揉眼皮,仔细再看时,南瓜却又不见了,它变成了车厢━━盛满字粒的车厢;至于我抽象的思维呢,则变成了一匹一匹的马,它们拉着车厢,跑呀跑的,跑越千山万水、跑越崇山峻岭,跑向了我相亲相爱的家人、跑向了我相知相惜的朋友、跑向了我相濡以沫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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