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选读之五
刊于中国《读者》杂志2014年第6期
(出版于2014年3月(下)
[萧晏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爱是一朵花》一书]
尤今
查劳立宽敞整洁的办事处,坐落於曼谷繁忙的商业中心。
我们一家子依约於晚上八时到达那儿时,接待处那名肤色黝黑的中年人立刻站了起来,说:
“您们是打从新加坡来的吧?”
点头称是。
“我去通知查劳立先生。”
晚上的办事处,不但寒冷,而且,冷清、冷寂。只有复印机单调的声响,还在重复又重复地响着、响着。
通报员进去不久,复印机的声响便停了。接着,手杖触地而发出的清晰声响,由远而近、由远而近……查劳立出来了。
非常和蔼可亲的一张脸,特征是圆:脸圆、眼圆、下巴圆,连那鼻头,竟也是圆的。灰白色的头发,顽皮地在头顶卷来卷去,好似一个个张开口笑着的小灵精。
“嗨,嗨,嗨!”
亲切地和每一个人打过招呼后,他道歉:
“对不起,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请再给我十分钟,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我们异口同声地应。
十分钟后,他出来,车夫把车子驾过来,他和我们一起出去用晚餐。
查劳立是在与日胜分别十多年后,奇迹地般在曼谷重逢的。
二十年前,查劳立是泰国政府部门里一名担任要职的工程师,在一项职员进修计划里,查劳立被派遣到澳洲作为期三年的在职训练,日胜便是那时和他在悉尼维持了三年的同事关系。大家同是亚洲人,谈起话来分外亲切、分外投机。日胜当时还是王老五,查劳立常常邀请他回家去,品尝他妻子拿手的泰国酸辣汤。三年后,查劳立受训完毕回返泰国,日胜继续留在澳洲。男人通常都不太热衷于写信,两人的交情,便这样中断了。
去年,日胜到曼谷开会,觉得参与会议的某个人很面善,交换名片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啊,是你!”
二十年前的旧相识,重逢时,居然“见面不相识”!两个人促膝长谈时,都有无限感慨!
这一回,一家子到泰国度假,日胜托查劳立在曼谷代我们订旅馆。我在电话中和他谈过话,人呢,却还是第一次见。
“我在新加坡有一位朋友,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我们称他为工作狂。”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大概也和他一样吧?”
“十二小时?”他侧头想了想,猛然摇头应道:”不不不!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每天至少工作十七个小时。”
我们都笑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说:
“嘿,你们别以为我在开玩笑,真的呀!”
十年前,查劳立离开政府部门,自行创业。十年的辛勤耕耘,使他的机构成为目前曼谷首屈一指的工程谘询公司,员工多达两百余人。
在谈及这些年的奋斗与成就时,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语调并不是充满了兴奋与自豪的,反之,他语调疲乏地说:
“目前,我工作的合约源源而来,我的工程遍布世界各地。许多人都认为我可以坐享其成了,可是,我却挣扎得比任何时候都苦、都累。我挣扎,不是为了要拓展业务,而是为了平衡开支。你们想想,两百多名员工的生计掌握在我手中,我能不小心经营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屈居下位的人为了力争上游而拼命挣扎,在企业上拥有了一个小王国的人,却也为了支撑他的王国而苦苦挣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原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呵!
查劳立的办事处,距离餐馆原本不很远,可是,曼谷的交通情况,惊人地凌乱,没秩序、没规则,嘟嘟车横冲直撞,大小车子全不依车道行驶,到了上下班时间,处处塞车,车子在路上简直是一寸一寸地移动的。
到达餐馆,已近九点。这间餐馆,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御膳房”。
车子停在餐馆门口。查劳力开了车门,手杖先着地,然后,把身体的重量一点一点地放到手杖上,再慢慢地用手杖支撑自己站起来,一拐一拐地将我们引入餐馆去。
“查劳立怎么会变成一个瘸子的呢?”我悄悄问日胜。
“还不是为了工作!”日胜压低嗓子答道:“到工地去视察工程时,从铁架上跌下来。”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
生活富裕的查劳立,人生道路不是铺满馨香的玫瑰花的。
查劳立在御膳房餐馆里订了一个厢房。此刻,厢房里坐了两位年轻的女孩,都是笑眯眯的。一见到我们,便站了起来,极有礼貌地喊道:
“叔叔,亚姨。”
是查劳立的两个女儿,长女念大学,次女念中学。
“我还有一个女儿在家里。”查劳立毫不隐瞒地说:“五岁时患脑膜炎,破坏了脑子,成了弱智儿童。”
我不敢答腔,生怕语调里泄露了太多查劳立所不需要的同情。
问她们:
“为什么妈妈不一起来呀?”
大女孩的回答,大大地吓了我一跳:
“母亲在半年前去世了。”
查劳立接腔:
“患胃癌死的。”
才四十多岁的男人呀,居然已经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人生伴侣!我将目光移到别的地方去,不敢看他的脸。
坐了下来,他竟又重拾刚才的话题:
“当时,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想延长她的生命,然而,她最后还是斗不过那可恶的癌症。”
他语调淡淡然的,似乎看不出曾经为此而有过刻骨的悲痛。但是,有过同样经历的人,大约便会知道:在摧心的痛苦过后,往往对一切都看得很淡。
“她的癌症发展到后期,曼延到肠部,痛不可当。她要求安乐死,我们的家庭医生也答应合作,但是,我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点头……”
听到这儿,我才听出了他语调里残存的悲意。
啊,查劳立的人生道路,不但没有处处怒放饱含异香的玫瑰花,而且,暗暗地长着不为人知的荆棘。
我无法掩饰的那一份苦涩的表情使他警觉地吞下了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悲哀,他为自己的话作了一个总结,说道:
“现在,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人世间最为珍贵的?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健康!”
是稀松平常的几句话,然而,查劳立却是经历了一份痛彻心扉的死别,才得出这番了悟的。
晚餐非常非常的丰富,冷盘之后是鲍翅、北京填鸭、烧乳猪、炸乳鸽、煎牛柳、还有……,啊,查劳立简直是把我们当作鸭子来填了。
饭后,查劳立约我们去他的家喝咖啡。途中,经过一个工地,查劳立对我们说:
“这里要建一座现代化的购物中心,我是这一项工程的谘询顾问。”
他接着告诉我们,目前单单在曼谷一地由他担任顾问的工程,便多达十一桩了。
我惊叹:
“你哪来的精力应付啊!”
“哦,我在每个工地都安置了一张吊床,每回视察过后,便小憩一阵子。我每天早上七点便到公司上班,一直到晚上十一时许才离开公司。如果白天不争取机会休息,恐怕真会支持不了。”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突然涌满了欢愉的笑意:
“上天赐给我最大的本领是,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合上双眼,我便能呼呼入睡。就算有天大的事情,我也绝不让它压到心上来。次日太阳升起来时,才为明日事而忧!”
查劳立的人生哲学,和我的居然不谋而合。“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天无绝人之路”,都是我的金科玉律啊!
顿时觉得心灵和他很相近。
查劳立的家到了,是曼谷市郊的一所独立式洋房。
一进了大厅,我的孩子立刻乐开了怀。沙发旁的矮几上,一叠一叠的全是来自世界各国的漫画书;还有,靠墙的玻璃橱内,一排又一排的全是卡通片的录相带。
数目和种类,是那么、那么的多,我啧啧惊叹:
“啊,漫画和卡通片,真是全世界小孩儿的恩物……”话还没说完,查劳立含笑打岔:
“我的孩子,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它们全部都是属於我这个老顽童的!”
“你?”我讶然问道:“你那么忙,哪有时间看?”
“正因为我分分钟钟都在忙,脑子难得休息,所以,我需要借助它们来松懈精神。每回子夜返家,第一件事便是看一小时的卡通片,再读半小时漫画,大笑之后,酣睡到天明,上班时,身轻如燕哪!。”
啊,卡通片与漫画书,是他的忘忧剂,亦是他的安眠药。这时,他看到我家长子津津有味地读着“Archie”漫画系列,便凑过头去,和他热烈地讨论Archie的两位女朋友Betty和Veronica究竟哪一位比较可爱。
此刻,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漫画人物的查劳立,双眼发亮,神采飞扬。笑意由他的嘴角溢了出来,在他脸上恣意泛滥,他浑然忘我地投入了那个童稚的世界中。
这是一个懂得快乐哲学的人。
他因意外而成瘸子、他生下弱智女儿、他中年丧偶。种种刺激、种种打击,把他鬈鬈的头发染白了;但是,他的内心,有一个非常晶莹的世界,这是一个忧伤进不去、痛苦摧残不了的世界。
铸造这世界的,是他那一颗不老的赤子心。